
六、七十年代在南市街长大的人都认识一个叫吴雪亮的人,一个戴四类分子帽子的”坏人。
吴雪良是”四类分子”,似乎他天生就是”四类分子”,没有人记得他什么时候戴上这顶帽子的,也没人记得他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而被戴上这顶帽子的,总之,街道革委会主任换了一届又一届,而他的坏分子帽子始终如孙悟空的头箍一样紧实。
很少有人知道解放前的吴雪亮原本是上海一个小资本家的二少爷,他的父亲在上海开办企业挣了钱后,看中了南市街这块风水宝地,便在临街买了几间房子作为投资或保值用。既老辈们说吴雪亮的哥哥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也算的上一表人才,所以他父亲一直把大儿子带在身边,那吴雪亮的长相从小就不被他父亲看好,身高虽是标准,却佝偻着背,头小,发稀如秃,手长,腿又细又弯,他父亲认为这模样天生了一副败相,所以从小就对他冷落。解放初公私合营后作为小资本家的他们一家没受到什么大的冲击,当时的政策是地主必须要打倒,资本家可以利用和改造,所以他们一-家日子过得也算滋润,那时候长得不太讨喜的吴雪良就被他父亲留在了南市街,给他几间房子由他出租或开店,让他自己经营。
在吴雪良年轻的时候父母在上海也曾托媒人说过几门亲事,但女方都寒磣他的相貌,不愿结亲。到了南市街后,看惯了上海滩穿旗袍的女人,吴雪良看女人的眼界也变得挑剔,尽管自己长得丑,但对来说媒提亲的人,他对女方的相貌要求也是蛮高的,这一来二去,你嫌弃她,她嫌弃你,一晃眼,而立之年早过了。等到他开始降低标准想将就着娶一个时,五十年代大整风运动开始了,这个已四十多还没娶妻生子的吴雪良的房屋被公家充入,只留中间最小的一间让他居住,而后又被戴了”四类分子”帽子,这一戴便是几十年,这一戴也就注定了他一辈子光棍。
南市街的人们好像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吴雪良年轻过,感觉他天生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谁也沒觉得他年轻过,在他老的时候也没觉的他很老,他一辈子佝偻的身躯,头上原本稀疏的毛发在七十年代初期已一毛不长了,冬天里一件深灰布袄穿的油光发亮,一条扎脚口的大棉裤只穿到小腿肚,黑布鞋里-双布袜用布带层层往上绑着和裤脚连接一起,春秋一件灰布对襟外套也是油光发亮,到了夏季,上身裸露,把个棕黑色锃亮的、包着算盘骨的像熟虾一样弯着的后背暴露在外,一条齐膝 盖的大裤衩用一根宽布在腰部从右到左叠起系上,脚上一-双草鞋,还有一对出门永不离身挑着的萝筐。
吴雪良差不多天天都会出门去检破烂,他捡的破烂里什么都有,烂布,吃剩的骨头,地上的烟蒂头等等,最多的就是废铁丝,只要是能换钱的破烂他都捡,不管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临出门前,站在门外的石阶上二只不大的眼睛眯缝着讨好着笑,鹰钩鼻又长又大,像鲶鱼嘴一样的嘴巴里一直”呵呵”着,不知道在呵着什么话,他每天进门出门总要拿一把用旧布条扎的二尺左右长的小拖把在自己的身上拍打一遍,然后取出一对萝筐拿根篇担一头一个,前面筐里放了一壶茶水,后面筐里放了一个装饭的钵,一边蹶着屁股迈着二条细细的腿,一边夸张地喊着号子: ” 吭约,吭哟,吭哟吭哟吭哟”,一路踩着和他脑门一样油亮的石板路出南市街而去。
邻里那些还在手抱的小孩都不敢看吴雪亮,大概就是恐惧他的模样,大凡哭闹不听话的小孩,大人会恐吓一句: ” 把你送给吴雪亮“,那小孩一听这话,立马会安静一会儿, 有个徐婆子,每看到昊雪良就会感叹一声: “怎么生的这么难看,这身子九曲十八弯的,比座山雕还难看18倍…
那时候谁都知道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面的土匪头子座山雕长的丑,丑的够狠,那吴雪良比座山雕更丑,丑的还要地道,只是吴雪良少了一份凶狠样,多了一份萎缩的泄劲。吴雪亮到是挺不在乎自己长成啥样,整天嘴角上扬裂着鲶鱼大嘴”呵呵”着,只要不轮到批斗日子,你再欺他,骂他,他都”呵呵..呵呵…
有那么一天,对面的小顽童看到吴雪亮刚蹶着屁股挑着担子要走,就吊着他后面的箩筐死劲攥着,吴雪良回身一看是个小男孩在耍他,马上放下篇担,笑眯着眼睛,嘴里“呵呵”着,”好好好”,男孩一翻箩筐,那钵头里的饭菜一大半洒在了地上,钵头也摔坏了一只角,吴雪良也不动气,还是呵呵着”好”字,把地上的饭菜上面一层的小心翼翼地捧到钵里,洒在路底下的清理掉,乐呵乐呵地蹶着屁股像是沒发生什么事一样地挑着担子走了。
街坊们看着如无视一般,这种事经常发生,经常看到,习惯了这种经常戏弄吴雪良的事,就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了,谁让你是个坏分子!
拿吴雪良寻开心当出气筒是这条街上的毛头小子经常喜欢干的事,前街也有个”四类分子”但毛头小子们从来不去惹他,那家伙有老婆有儿子,他老婆看见谁都七分笑脸示人,儿子也调教的见人就主动招呼,人家不看尊面看佛面,顾着三分薄面,所以不去欺他,而拿吴雪良寻开心却对应的天时地利人和似的,所以他们会隔三差五的或拿砖头砸门或在他门上贴白纸,黄昏时爬在他门缝里窥看他是否在做坏事,他们从门缝里看到油灯下的吴雪良坐在床上嘴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什么,就断定他一定是在骂毛主席骂共产党,在每星期六的批斗会上,必定是要让他坦白承认的清清楚楚。
每星期六下午的批斗会,吴雪良会穿戴整齐点,既使夏天,也不会裸个上身穿双草鞋来接受批斗,这天他不出门,呆到下午开会时间便准时到会场,和他一起受批斗的就是前街的那个比较胖的”四类分子”。
那天吴雪良一整天都不会”呵呵”着,表情严肃而认真,对居委会干部群众的问话回答的有条有序,” 我没做坏事,没做过坏事,沒说反动话……毛主席说凡事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 “,吴雪良一口气可以背出好多篇毛主席语录,这批斗会中时不时有毛头小子来踹他一脚或在他头顶敲几个”毛粟子”,吴雪良都是低着头: ” 我有罪我有罪……”
有人看到过在批斗会结束后,吴雪良偷偷地抹过眼泪,” 这四类分子还会哭啊…. “看到的人鄙夷地嘲笑着。” 是眼睛进沙子了,呵呵”,吴雪良用手挡住脸咕噜着。
吴雪良这一辈子也曾拒绝过别人二次的请求,而且拒绝的很牛气,这种感觉让他兴奋的驼着的背直了半尺。
那是个下雨天的夜晚,邻街的半疯女人来敲吴雪良的门,求吴雪良收留她过夜,她先是轻轻地敲,见吴雪良不开门,就拿了块砖头敲,敲门声把左右对面的邻居都惊动到了。
对面的朱老头爬在窗口看热闹,” 吴雪良开门啊,今天晚上好开荤了,哈哈哈”,他色滋滋地调侃着,笑的不亦乐呼。”门一开,吴雪良你–就–有的舒–服了….. “,说话结巴的裁缝章伯也从窗口探出头来附合着,章伯是个难得说笑话的人,此刻,他结巴的嘴裂开着,不知道是还想说还是说完了在笑。斜对面的胡子金爷干脆开了门站在门口喊上了: “吴雪良,你一把岁数了,也要享受享受了,我们給你打保证,决对不会去报告居委会”,胡子金爷正儿八经地说着。”呵呵,不开不开啊…. “吴雪良重复着吊着嗓子沙哑着喊着这句话,就是不开门。
第二天这事就传遍了南市街,有人揶喻,如果墩头不响猫不叫地把那女人弄进屋,别人也不知道,何况那个半疯女人说话谁会当真?而更多的人夸吴雪良聪明,算是个拎得清的人,那天人们看到吴雪良挑担走路的哼叽声比平时有力得多了。
如果说第一次拒绝那个疯女人要上门过夜让吴雪良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点底气的人,那么第二次拒绝的人让他有了点自傲的感觉。那是一个乡下生产队的队长,因为家里要翻造房子需要铁丝,当时的物资供应很是紧张,他跑遍了整个县城的供销社都没有买到。
这天又来县城买铁丝,转了一圈之后还是沒买到,正晃荡着准备坐船回去的时候,看到了吴雪良家里墙上挂着的铁丝,一圈一圈的,有好几圈,地上也长长短短的堆了不少,虽然都生锈了,但应该还是可以用的,那队长看到后两眼都放了绿光,马上把一支烟递给了吴雪良:”同志,你这个铁丝怎么卖?“
”呵呵..铁丝啊…呵呵.这个不卖的啊..呵呵”,吴雪良一边拒绝着递烟过来的手,一边说着: ” 这是卖给公家的,卖给公家的,你要的话是不卖给你的,”他咕噜着:”犯法的事不做,不做。”
“你是拣来的吧,你也是拿去当废品卖的呀,你卖给我不也一样吗?这个不算犯法吧?这样吧,废品收购站收你多少钱我加你一分总可以了吧!”队长声音急迫。
“呵呵…不是钞票多少的事啊,这个可以算投机倒把的,犯法的…犯法的”,吴雪良笑呵呵地拒绝着,态度卑微但很坚定。
“他是四类分子,肯定不敢卖给你的,你算了吧,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 ” 隔壁的马家大闺女一边吹着刚出锅烫手的红薯一边大声告诉那个队长。”是,是,呵呵”,吴雪良点着头哈着腰。
“噢,这样啊”,队长沉默了一会儿: ” 我今天赶轮船回家了,过几天过来,我找居委会说说,让他们允许你卖,可以吧!”说话间,那队长已站在了门外,他的手刚想伸出来作告别状,却按捺不住接二连三的喷嚏,打的他不由自主地用手使劲掐鼻子: “操那娘,太难闻了”!
隔了二天,那队长又来了,吴雪良正好不在,出门拣破烂去了,马家的大闺女告诉他,找吴雪良,你要么上午8点半前,要么在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他很准时回来的。那队长看看时间还早,就打听了居委会的地址,找居委会帮忙去了。差不多三点钟光景,吴雪良”吭哟吭哟”的声音有远而近,那个队长早就坐在对面的石阶上等他了。
“你回来了啊“,吴雪良看到有人和他打招呼怔了一下,”我是买铁丝的,早二日来过了呀,”队长边说边跟着吴雪良到了门口,”我去居委会找过陈主任了,她说这事你自己拿主意,主任说你自己拿主意,应该是允许你卖的”。
“不卖不卖,我要卖给公家收购站的,”这次吴雪良说话比第一次还坚决,连”呵呵”声都不带了,”自己拿主意,自己拿主意… “他自语着,”你回去吧,我不卖的,卖不来的”,他摊开二只鸡爪一样的手掌,鲶鱼嘴扁着,似乎是有一肚子的问题,无奈又带点委屈的表情。
那队长从随身背着的军绿色帆布包里掏出一包鸡蛋递给吴雪良: “我也是当过兵的人,从来没求过人,今天我求求你把铁丝卖给我吧,我家里等着用呢”,吴雪良一直摇着头,咕叽着别人听不清的声音,只有”不好卖,不好卖”几个字能够听清。最后,队长空手而归,鸡蛋也没有送出。
这事让住在对面的裁缝章伯一顿好赞,说你吴雪良还算是个识时务的人,是个明白人,这铁丝不管你可以卖不可以卖,你不卖是做的最准确的。
能被章伯赞几句是吴雪良最值的骄傲的事了,章伯是军属,儿子在部队里当着团长呢!章伯说话在这条街上是比较有份量的。这件事后,人们发现吴雪良的虾背似乎直了一截。
认章伯为朋友也只是吴雪良心里偷偷藏着的默认,章伯是好人,不欺他,只要章伯在家,他吴雪良要到河里洗东西可以从章伯家里穿过直接就能到河边,洛塘河的水干净也算清澈,吴雪良喝的用的都是用这河水,章伯如果不在家,他吴雪良想借别人家屋里的道去河边洗刷是不可能的事,谁都对他拒之门外,他只能屁颠屁颠地走个百米路程去厕所边上的人家洗马桶的河岸口洗刷,所以他心里特感恩章伯。
吴雪良只对章伯好也是别人从一件小事上看出来的。
那年吴雪良卖了废品从街上买回来三只半大不小的鸡,看着萎萎软软的,刚刚放在家门口,马家的大闺女看到了就使劲踢了一脚: “拿远点,这种瘟鸡拣来想害人啊” !
“这鸡看着就有病的,吴雪良你拿远点去埋了,”邻居包妈的口气带着命令。
“买的哦,买的哦,..不瘟不瘟的,呵呵…我 拿掉拿掉,呵呵呵呵…”
谁也不知道这吴雪良是怎么整的,有差不多一个多星期吧,那天早晨从吴雪良的家里竟然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三只小母鸡。”嘿!还活着呢,没病? “马家大闺女惊的瞪着眼睛盯着那三只吃食的小母鸡: ” 吴雪良把鸡治好了”!
街坊上有好几家都养鸡养鸭的,那鸭子一清早都被主人赶去了河滩,那些鸡都在街上晃荡,吴雪良养的三只鸡每只看着都比别人家的肥,那天中午,包妈捧了饭碗边吃边走到吴雪良家门前: ” 哦唷唷,腻心煞了,我饭吃不落载,隔夜饭要吐出来载…”她老家是绍兴人,一口绍兴话加上大嗓门早把邻里看热闹的人引了出来。
“哦唷唷,大家看啊,吴雪良养污蛆虫哎,养来给鸡吃呢“。
吴雪良屋门口的石阶上,一堆拣来的肉骨头凉在地上,上面爬满了蛆虫,三只母鸡吃的正欢呢。邻里有笑的,有骂的,包妈扭着大屁股早把居委会陈主任叫来了: “吴雪良,你马上把这几只鸡处理掉!不讲卫生! ” 陈主任表情严肃地下了命令。
吴雪良一下子蔫了。“章伯,章伯,这二只鸡给你了”,吴雪良一手抓一只鸡拎到章伯那里。“去去去,腻心煞了,谁要吃你的东西”!章伯的小媳妇放下手中织的毛衣,没容章伯开口挥着手把吴雪良赶到了门口,众人笑着,小媳妇骄傲地朝着看热闹的人笑了笑。
“这样吧,吴雪良你把鸡给我吧,我替你养,到过年了,二只归我,一只给你,算你便宜吧“,包妈走到吴雪良跟前压低了嗓门轻声说:”人家都嫌腻心呢,我去把它们养养干净,”包妈扭了扭身子: “怎么样”?
那包妈算盘打的順滑,她心里清楚这三只母鸡马上就要下蛋了,他怕别人也有和她一样的想法,或怕人笑话她想占吴雪良的便宜,所以压低了声音,那腔调到是像很尊重吴雪良似的在讨价还价地商量。
“呵呵,我杀了,我杀了,”吴雪良没理会身边看热闹的人,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把三只鸡抓到了家里关上了门。
“吃死你,这么个大热天,三只鸡,吃死你!”包妈骂骂咧咧地走了。吴雪良把三只鸡全宰了,拿到河边洗的时候,他看到章伯: ” 我已经杀好了,你拿去,我吃不了的”,”噢,不,不要,” 章伯摆手拒绝着:”你多–拿——点盐—-腌吧,不会–坏“。
邻里在笑话包妈时,都会提到章伯,他们感叹的是,有个军队当官的儿子就是不一样,连”四类分子”都想往上贴热乎呢,但那些人只有在私底下偷偷地说。有一次一个爱嚼舌的老太婆又说起这事,被马家大闺女正好听到: ” 你家的屋让吴雪良进过哗?河滩给吴雪良用过哗”?一语呛过去,把个嚼舌根的老太愣了半天。
鸡事件发生后的第一个批斗会上,好久没有喊”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四类分子!打倒吴雪良! “的口号,在包妈的振臂高呼带动下,开会的群众也稀稀啦啦应声附和着。
吴雪良有好几天没见出门了,毛头小子们爬在门缝里看他是不是死掉了,马家大闺女说:”肯定没死,早上听到他咳的声音呢,”她用手使劲地拍门: “吴雪良,你死了吗,没死你答应一声。“
“呵,没死没死…”夹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吴雪良把门打开了。
好像三五天没见吴雪良,马家大闺女发现本来就精瘦的吴雪良更瘦了,像是只有一层皮裹着似的。马家大闺女转身从家里的锅里勾了一碗粥,又加了一小勺白糖端了过去: ” 快点把你的碗拿出来,给你碗粥,加了白糖呢,快点喝吧” !
“呵呵,好好,白糖粥好好好”,吴雪良的手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虚弱颤抖的厉害,一仰脖子,稀里哗啦地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吴雪良这次病倒还真是那几只鸡起的因,夏天本来就不是腌制食品的季节,他怕腌的淡了鸡会坏掉,所以用了很多盐腌制,鸡是没坏,但吴雪良吃的却是口干舌燥的,那鸡肉咸是咸了点,但味道香香的,又想着早点把这些鸡肉吃掉,所以贪嘴多吃了几块,原来白天烧的水都足够喝过夜的,这天晚上不够喝了,半夜嘴巴干的难忍,他从桶里勾了一碗冷水就灌了下去,那吴雪良喝的可不是自然水,是河水,一分钱才6桶水在吴雪良看来是浪费钱,河里有的是水,以前没自然水的时候也是这么吃的,也沒吃出啥病的,所以他喝河水已经成了习惯了。
这河水喝下没多久,那肚子就开始绞痛了,吴雪良家里只有一把尿壶,大便得跑百米远的公厕,这一晚上,他来来去去地跑了好多次,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寻思着拣来的药里有没有吃治泄的,就点了油灯仔细翻找,你还别说吴雪良,他拣药也是挑着拣的,瓶子装的有字的他要,纸包的沒字的他是不要的。
他在乱七八糟的一堆瓶子里找到了小半瓶黄莲素,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一口气吞了4片下去。这腹泻到是没二天就好了,却又闹上重感冒了,冷一阵热一阵,头疼,嗓子痛,浑身骨头酸痛,把个吴雪良折磨的半死,找到的药吃了也不见好,他只好在床上躺着听天由命了。
今天被马家大闺女叫起来已经是病了的第6天了,一碗糖粥喝下,吴雪良精神了很多。这几天病中,他只吃过二顿的稀饭,二顿的稀饭也是那天的晚饭余下的饭催的,他怕这饭放久了会馊掉,所以撑着病体时不时地煮一下, 亏了这半碗剩饭,让他力不足的时候还能方便地吃上一口。
不到半月,吴雪良就恢复正常了,他又挑着那对筐”吭唷吭唷”地出门了,真对应了那句老话:”贱人贱命贱骨头”。
这次出门吴雪良卖了很多废品,挂在墙上最醒目的铁丝只剩下了二圈,堆在地上的废铜烂铁也少了很多,吴雪良挑回来一大包东西,他用了个破草帽盖住。才过了二天,一大早吴雪良又用破草帽盖着把这包东西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挑了回来。
在门外生炉子的朱老头感觉奇怪了: ” 吴雪良你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一包东西挑进挑出的,”他顺手一掀把破草帽掀出了筐,里面露出一大包蓝布和白布: “嘿,嘿嘿,准备做新衣服穿了,钞票蛮多么,看不出来啊…. “朱老头的眼神里打着疑问。
黄昏时分,趁着别人不注意,吴雪良去找了章伯: “我要做衣服,寿衣,街上裁缝铺讲我成份不好,不做,我只好求你帮帮我”他吸着鼻子,腼腆地低着头: ” 工钱我有的”。章伯看了他一-眼,” 做–介介介早干嘛!你–放着,不量–尺寸我—晓得你–尺寸,你–回去好了”。
把个吴雪良感动的鼻子发酸,千恩万谢的。
1978年底的时候,电力公司来了二个人,在吴雪良家拉电线,给他按上了电灯。人们揣测着,该是要給吴雪良摘”四类分子”帽了吧,这电都能让他享受了。
具体吴雪良什么时候摘的帽沒人知道,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喝河水,晚上早早关门,除了不点了煤油灯,除了刮风下大雨不出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对破箩筐继续挑着”吭唷吭唷”着,只是”吭唷”声沒以前大了。
他一直默认为朋友的章伯死了,他包了吊丧的钱送去,他看到直挺挺躺着的瘦小的章伯,他流泪了,好多好多泪。之后的二年,朱老头,胡子金爷也相继过世了。吴雪良也明显感到自己老了,再也不挑着箩筐出门了,除了买必要的生活用品,他感到,死亡似乎离他也不远了。
到了1992年底,笔者听老街坊邻居说吴雪良死了,在死的第二天被人发觉了,说是死的很平静,上一天别人还看到他开着门坐着吃饭呢,第二天一整天没见开门,第三天也没见开门,觉得不对了,胆大的几个人就撬门进去,看到吴雪良早就死了。
他侄子从上海过来为他了理的后事,吴雪良做梦也不会想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弟兄二人,到最后他的后事是侄子来帮忙了理的。他的遗物被他侄子清理出来扔在门外,废铜烂铁已经被吴雪良卖的所剩无几,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积蓄和财富。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里面,邻里几个年轻人用脚翻到了很多包香烟的纸壳,那些纸壳的白色面都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字体:里面大部分都是抄写的毛主席语录,几本小学生用的算术本里记录了卖废品的钱,和日常的开销,还有厚厚的一蝶烟纸,白色面的每一张都写的是同样的话:”少说话,不求人,不害人”,字体娟秀,竞难以想象会是吴雪良的笔墨。
他邋里邋遢的,生活在垃圾堆里,活的却很寿长,差不多有90岁。